——回憶我的語文老師田象賢
□曲潤海
我上初中是在忻縣中學九班,地址在城內(nèi)明清時期的秀容書院。三年級的班主任、語文老師是田象賢(1907-1976)。田老師大名伯尊,五臺縣東冶鎮(zhèn)西街人,祖籍田家崗。忻縣政協(xié)委員,學校模范教師、模范班主任。田老師身材修長,穿一身灰色的干部服,戴一頂灰色的干部帽,干干凈凈,整整齊齊,還配著一副不太深的眼鏡,文質(zhì)彬彬,令人尊敬。
田老師文化知識廣博,尤其古文底子厚實,詩詞賦曲記得好多。他是模范教師,語文課自然講得不錯。然而在課外聽到他講的東西更多。那時每天晚上上自習要點名,其實他很少真正點名,他只是站在教臺上,用眼睛掃一下全教室,并不訓話。而是讓學生讀讀報,他講一些時事。他是語文老師,自然要說語文的重要,但他說起來與眾不同。他往往講古人的故事,背一段古文古詩。比如《孔雀東南飛》、《西廂記》、《木蘭辭》、《長恨歌》、韓愈的《師說》、柳宗元的《捕蛇者說》、蘇軾的《赤壁賦》等等。開始時不習慣,怎么上自習點名講起這些來了?不久就習慣了,覺得很有意思。說實在的,當時課本上講了些什么,現(xiàn)在一點也記不得了,而他在點名時講的這些,卻始終不忘。
田老師當然不僅在點名時講,也不僅是講古人古文古詩,也講近代現(xiàn)代的人、文、詩。他對五臺、定襄、崞縣的一些革命家、文人是很推崇的,他講過徐松龕、續(xù)西峰的故事。他背誦徐松龕的詩《馱炭道》、《啖糠詩》,十分動情。“富食米,貧啖糠;細糠猶自可,粗糠索索刷我腸。八斗糠,一斗粟:卻似摶來沙一掬”,聽得讓人喉嚨里都難受。國慶節(jié)、新年同學們聯(lián)歡,他也參加,他把同學的名字寫成字謎讓我們猜。
田老師有時還講一些民間故事、笑話之類。如他講一個寫錯別字的笑話,說:民間傳說眼睛不好的人不能吃秋天的茄子。一個走口外的人眼睛不好。他的外甥在私塾讀書。秋天了,外甥想給舅舅寫一封信,告訴他不要吃秋茄子,但好幾個字不會寫,就問私塾老先生,舅字怎么寫,老先生以為是新舊的舊,說一道道加個日字。又問茄子的茄字怎么寫,老先生說草頭下面一個“加”字。再問眼睛的眼字怎么寫。“目”字加一個“艮”字。“艮”字我也不會寫。就是銀字去掉金字旁的那一半。于是外甥寫好了一封關(guān)心舅舅的信,郵到口外舅舅手里。舅舅很高興,當著許多人拆開看:大旦,千萬不要吃秋蒙子,要是吃了秋蒙子,會發(fā)了大旦旦的根根。
我沒有見過田老師寫的格律詩,只見到快板體詩,那是他送我一本周揚編的《馬克思主義與文藝》,在最后一頁上寫的“寫作快板”:“寫文章,有比方,好像裁縫做衣裳;內(nèi)容形式要配當,是啥材料蓋啥房。選主體,有立場,分析問題理應(yīng)當:立場站穩(wěn)觀點對,寫出文章有力量。用語言,要琢磨,大眾語言最漂亮;用語用得能恰當,一句要抵好幾行。常常寫,別著慌,成功要靠功夫長:萬丈高樓從地起,開始先寫小文章?!笔枪すふ男∽中袝?/p>
田老師的辦公室是原來的一個男廁所改的,就在我們九班教室旁邊。他住進去以前,粉刷了一下,干凈明亮,另是一番氣味了。墻上掛了幾條傅山的字,桌子上擺著筆筒、筆洗,還擺著一個細瓷茶壺。有幾個作文寫字好的同學常去領(lǐng)教,如胡全福、趙義元。我也常去,但我的作文不如胡全福,我的字不如趙義元。田老師也和王守和老師一樣,這幾位同學來了不用匯報,只是聽他講文化知識。他給我們講傅山的字如何好,但我有好多字不認得,因為那是大草。他的那把細瓷茶壺上面有好多縱橫交錯的裂紋,我看著很擔心壺是漏的。田老師撫摸著壺說,那叫窯變,是一種燒窯的工藝。好多年后我終于懂得,那是鈞窯的產(chǎn)品,田老師講得一點不錯。田老師對我很關(guān)心。冬天突然到了,我還沒有來得及回家取棉衣,田老師就把他的一件有大襟的棉襖讓我穿上。
田老師的書法是很有名氣的。在忻縣城里,不少大牌子是他寫的,一律是正楷。而且不是小字放大的,而是直接寫上去的。就是我的小學母?!岸ㄏ搴舆叺诙晷W?!钡呐谱?,也是他寫的。他的字以顏體打底子,兼融歐、趙,自成一家,真、草、隸、篆四體皆美。多次參加省、地舉辦的書法展覽,都是四體皆備。他的字篤實凝重、工整剛勁、質(zhì)樸文雅、自然流暢。他的這種風格是經(jīng)過勤學苦練而造就的。他對《說文解字》非常熟悉,常常一邊解說一邊給我們寫篆字、隸字,乃至象形字,遺憾的是我那時不開竅,入不了門至今不會寫篆字和隸字。田老師希望我也寫好字,他給了我一張他寫的楷書毛主席的《沁園春·雪》,我拿回河邊家里,掛在墻上。還有兩張楷書寫的是唐詩和草書孫過庭《書譜》結(jié)語。后來我發(fā)現(xiàn),《沁園春·雪》中“成吉思汗”寫成了“成吉思斯”,告訴了他,他說再給我寫一張。
遺憾的是,初中畢業(yè)后上高中我到了崞縣范亭中學,離開了他。1957年我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后,給他報信并寄去北京大學未名湖風景照片書簽,他十分高興,抱病給我回信,對我既祝賀又勉勵:“你考入自己最滿意別人最羨慕之學校,得遂素志。心曠神怡,當能使帶病之身,日益轉(zhuǎn)為康強也。假日市游,可于故紙攤上,留心搜購古籍。價既便宜,亦易獲得佳本。倘能得漢魏叢書一類的書,則便于博覽矣。此外要趁記憶力強之時,多背誦些典型作品,并旁及金石文學?!?/p>
1958年,田老師調(diào)回五臺縣東冶中學。本來是為了施展他的才學,不料不久趕上了“四清”運動,被定成歷史反革命。他被清理回農(nóng)村——東冶鎮(zhèn)西街,監(jiān)督勞動。好在大隊干部、社員們都是熟人,同情他,給他分配農(nóng)活時總是讓他和婦女們在一起?!拔母铩敝幸矝]有怎么批斗他,但是他多年收藏的字畫、瓷器卻都當作“四舊”被拉走燒毀、砸爛了,只留下了一些他自己寫的字紙。
“文革”初他到過一次太原,他并不是找我,是在街頭偶然碰上的。他身體不像以前那么直,腰有些彎,且消瘦多了。依然穿著一身灰制服,依然干干凈凈,整整齊齊,知識分子的文氣尚存。他希望能夠糾正“四清”中給他錯戴的歷史反革命帽子。那時我正在“逍遙”,幫不了他的忙。他說他要找省文聯(lián)的陳志銘,陳志銘也是他的學生,東冶鎮(zhèn)人。解放前在太原參加地下黨的活動,本來是有資格的。豈料在文革初期就被“揪出來”了。他白跑一趟。就在這時他還記得給我寫字。
1968年夏,我的母親在老家河邊養(yǎng)病,我回去陪伴,在火車上碰上了初中同班同學田美華。她也是東冶人,且是田老師的本家。說起了田老師的處境,不禁唏噓悲嘆。田美華回到東冶后,見了田老師,說到了我。田老師很快就給我寫起真、草、隸、篆四張字,交給田美華,田美華親自到河邊跑一趟,送給我。省里搞革命的書法展覽,有一位書法家看到了田老師的字,說借去學習學習,誰知一去不返,永遠丟失了?!拔母铩焙筇锢蠋煹膬鹤优嗪曛懒?,又給我寄來四張,還是真、草、隸、篆四體都有。這一次我可沒有讓人看,自己保存起來了。而且為防萬一,還復(fù)印了兩份。誰知原件和復(fù)印件保存得太嚴密了,連我自己也找不到了。
1971年,我經(jīng)過“斗私批修”學習班解脫,又經(jīng)過“下放鍛煉”,到了省委辦公廳辦公室,協(xié)助降職使用的副秘書長朱衛(wèi)華同志管山西日報。一次說起田老師來,他說田象賢是他小學時候的先生。我問田象賢既然是忻縣政協(xié)委員,怎么成了反革命?他說,田象賢到閻錫山39師當文書,是我們派他去的,不是什么反革命。他不是共產(chǎn)黨員,不會引起注意,好給我們傳遞一些情報。我聽了如獲至寶,趕緊告給忻縣地區(qū)的同學和熟人,希望他們督促五臺縣給田老師落實政策。不料“四清”中的問題沒有人管,無可奈何。直到八十年代,劉俊賢當了五臺縣副縣長,才給田老師平了反,落實了政策。遺憾的是這時田老師已去世十來年了。田老師的兒子培宏多才多藝,就給他在文化站安排了個工作,算是對田老師的一點安慰。
1995年7月,我寫了一首懷念他的打油詩:
初三新?lián)Q班主任,名喚象賢字伯尊。
老家五臺田家崗,父輩識禮且通文。
真草隸篆四書絕,詩詞歌賦滿懷襟。
課堂每說書外事,點名常將名戲吟。
松龕啖糠陶亮節(jié),西峰開渠啟公心。
冬寒為我加棉襖,暑病送我早回村。
可惜杏壇風亦猛,竟使賢人做罪人。
二十年后平冤屈,已化沱陽地下魂。
南禪古寺千年貴,慈師楷模存我心。
(責任編輯:梁艷)